流火
佛教自東漢傳入中國,經歷了五、六百年的消化、吸收,終於在隋唐之際推上了高峰。在此幾百年間,高僧輩出,將傳來的經典研讀、發揮,終於形成了不同的宗派系統,開出了中國佛教的黃金時代。
在芸芸九千多卷大藏經中,一般的佛經都是從印度傳來,被翻譯為中文而流傳,其中,只有一部從頭到尾都是中國師徒所造,而卻被尊稱為「經」的,這就是禪宗的《六祖壇經》。
《六祖壇經》記述著中國禪宗六祖惠能大師的學道生涯、出家說法、傳道教化、弘法利生的過程,在在皆顯示出惠能對佛法的深切領悟。此經雖在長期的輾轉傳抄過程中,經過了不斷的增刪修改,出現了幾個不同的版本。現時流行於坊間的《六祖壇經》主要是元代的版本,它既保留了惠能思想的核心內容,亦增添了許多成熟的內容,使《六祖壇經》中清晰地展示著禪宗的精神。因此,透過研習《六祖壇經》,不但可以了解到六祖的教化,同時亦可看到禪宗所開出的佛法面貌。
禪宗可以說是完全擺脫了印度文化傳統,而完成了中國本土性格的宗派。此宗總結了前期佛教各宗思想,轉化於日常生活之中,使佛教從枯澀的哲學玄思中解放出來,活活潑潑的呈現在人們的面前。亦可以說,禪宗之所以能夠普遍流行,與六祖的靈活教化有關。在這個轉移的過程上,《六祖壇經》可以說是代表著這一個轉捩點的經典。禪宗亦因此活潑的教法而致席捲大江南江,成為後期中國佛教的主流,有所謂「禪宗弟子遍天下」的說法。
我在接觸佛法的前幾年,一直環繞在印度原始佛教的緣起義來摸索,雖明白其中的理論,但仍未能消化其背後意義。一般的說法是說,佛法的核心教義在緣起,但佛陀為甚麼說緣起呢?佛陀只是為了說明世間的真相嗎?這與一般的理論家有甚麼分別呢?緣起又如何去理解,才可以活用於日常的生活上呢?這些問題一直環繞著心頭,不能揮去。直至從老師的指導下,對《六祖壇經》開始研習,從中逐漸理解到佛法的宗旨,消除了我的疑慮,對整套佛法的掌握亦清晰起來了。因此亦希望在此與讀者分享《六祖壇經》對我的啟示。
佛法在於對破執著
佛陀說法四十五年,其目的不只是要說明世間的現象,而更是要我們消除煩惱、破除執著,達致解脫。因此,學佛是要學習如何得以解脫執見。而如何可以破除執見呢?《六祖壇經》所展示的方法,可以稱之為「對破方法」。
這個獨特的施教方式乃是由惠能所開展的。在惠能以前諸師,多依經典教人,如達摩以《楞伽經》印心,弘忍以《金剛經》教人等等,但惠能卻打破了經典的限制,將各經典的義理融會入日常生活之中,建立起活潑的施教方法。
在《六祖壇經》付囑品中描述惠能臨終前,教示其大弟子說法,不失其宗旨。他說:
「吾滅道後,各為一方師。吾今教汝說法,不失本宗。先須舉三科法門。動用三十六對,出沒即離兩邊,說一切法莫離自性。忽有人問汝法,出語盡雙,皆取對法,來去相因,究竟二法盡除,更無去處。......此三十六對法,若解用,即通貫一經法,出入即離兩邊。自性動用,共人言語,外於相離相,內於空離空。若全著相,即長邪相;若全執空,即長無明......汝等若悟,依此說、依此用、依此行、依此作,即不失本宗。若有人問汝義,問有,將無對;問無,將有對;問凡,以聖對;問聖,以凡對;二道相因,生中道義。」
這段文字在敦煌本的《壇經》亦有如此說法,可見應該確定是惠能的主張。這裡很清楚地表示出惠能是以破除弟子的偏執為目的。由破除二邊之偏執邪見,使對方悟入中道正見。人的偏執當然各有不,但統而言之,不外是內外二邊之見。如《雜阿含經》第262經中所說:
「世人顛倒,依於二邊,若有、若無。世人取諸境界,心便計著。迦旃延!若不受,不取,不住,不計於我,此苦生時生、滅時滅。迦旃延!於此不疑、不惑,不由於他而能自知,是名正見如來所說、所以者何?迦旃延!如實正觀世間集者,則不生世間無見;如實正觀世間滅,則不生世間有見。迦旃延!如來離於二邊,說於中道。」
這段經文大概意思就是指出世人多偏於二邊的執見,我們若能如實地去觀察世間的原因,則不會生起對世間「無」的斷見,也不會生起「有」的常見。如實觀察的方式就是要明白「此有故彼有,此生故彼生;此無故彼無,此滅故彼滅」的緣起道理。
惠能在《壇經》中,乃以三科三十六對之概念以教示弟子,使其明白對破之理,當機活用,針對學者之執而或出或沒、或遮或表,使對方語言相銷,心意互契,由此而不住於二邊,超越語言而成就中道之義。
惠能這套對破的教法,特點在於沒有一套固定的心識論的教理系統,祇有在功夫上的指點。因此,他在對弟子的施教過程中,真正打破了經典文字的桎梏,活學活用於現實環境中,隨著弟子的根機而應之以適當的對破。這與其他學者一方面標榜活用經典,一方面卻又死依經典的字句者不同。
惠能教化的方式
惠能教示弟子們要以三十六對的對破方式來傳道,然而他本人又如何運用這對破的方法,以破除學者的執著呢?我們從《六祖壇經》中他教示弟子的施教方式中,就不難見到惠能乃能一貫地活用這教化方式以啟悟學者。
(1) 〈行由品第一〉中記述惠能得法後南行,至大庾嶺被惠明所追及而求法,因而對惠明說道:「不思善、不思惡,正與麼時,那個是明上座本來面目?」惠明言下大悟。
這裡說明了惠能以「不思善、不思惡」的反詰方式,來對破了惠明內心之「思善、思惡」,使惠明不住一法,不著二邊,因而得悟。
(2) 惠能復出至廣州法性寺,見二僧爭論風動、幡動時,「惠能進曰:『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一眾駭然。」
惠能此說法非唯心之論也,實仍本二邊對破之旨,以「心動」來對破二僧之「風動、幡動」,以內破外,使其不著內外二邊也。
(3) 〈懺悔品第六〉中,六祖嘗謂:「邪來正度,迷來悟度,愚來智度,惡來善度,如是度者,名為真度。」這裡亦指出了二道相因之關係,由此方為悟中道之真解脫。
(4) 〈機緣品第七〉中,「一僧問師云:『黃梅意旨,甚麼人得?』師云:『會佛法人得。』僧云:『和尚還得否?』師云:『我不會佛法。』」
惠能之所以說「我不會佛法」,正是因見對方執實有黃梅意旨,執實有佛法可得,因此以「我不會佛法」之另一邊來對破此僧之執著,令其捨其二邊。若此僧更執惠能不會佛法,則又偏執於另一邊,如此更不能解脫了。
(5) 〈機緣品第七〉中「有僧舉臥輪禪師偈曰:『臥輪有伎倆,能斷百思想;對境心不起,菩提日日長。』師聞之曰:『此偈未明心地,若依而行之,是加繫縛』。因示一偈曰:『惠能沒伎倆,不斷百思想;對境心數起,菩提作麼長?』」
惠能之所以說臥輪禪師未明心地,皆因他見其偈仍有執著,執有伎倆、執有菩提,故他針對其執著,而以另一端之對立面,來對破臥輪禪師之執見。
(6) 〈行由品第一〉中惠能針對著神秀所述之偈:「身如菩提樹,心如明境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於是說出了:「菩提本無樹,明境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其中的道理與對破臥輪禪師的偈頌如出一轍,讀者細心對照便可理會其中訊息。
(7) 在〈頓漸品第八〉中,惠能對僧志徹在讀涅槃經時產生了「常與無常」的疑問,因而說出了「無常者,即佛性也;有常者,即一切善惡諸法分別心也。」以此來對破志徹所認為「經說:『佛性是常……善惡諸法乃至菩提心,皆是無常』」之執見。最後再說出了「佛比為凡夫外道執於邪常,諸二乘人於常計無常,共成八倒。故於涅槃了義教中,破彼偏見,而顯說真常、真樂、真我、真淨。」使志徹明白了佛法的真義。
惠能教化的淵源
總而言之,惠能的教化有二特點:第一就是沒有一套固定的心識論的教理系統,故可以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這與其他佛教諸派不同:第二點就是他的教化方式祇是在功夫上的指點。而他的指點精神,概言之,就是以「無住」為本。無住即不執著,由不執著於內外二邊之法,而至念念無住,即能成道。具體的用法,就在於二邊對破,使其二道相因,相消相泯,契入中道。
當然六祖這套教化的方法亦有其淵源所在。我們從《六祖壇經》中對惠能學道歷程的描述,便可看出惠能最初未禮弘忍大師之前,已經聽聞客人讀誦《金剛經》而有所感悟,後來更因受弘忍講解《金剛經》至「應無所住而得其心」一語而大悟,可見他最先契入者是般若系思想。但在他所提倡的「菩提自性本自清淨,但用此心直了成佛」來看,他的教法亦與《楞伽經》、《涅槃經》的如來藏自性清淨心系統相通。由此可以看到,惠能是融會了大乘佛教這兩大系統的思想,使之構成自己的一套教法。
結語
因此,從《六祖壇經》中,我們可以看到佛法活潑的一面,由於惠能對佛法的透徹悟解,及他早年的卑微出身,使他不致在經典文字概念中被束縛,能拋卻了其中的煩瑣理論,使直接轉向於日常生活之中,開出活活潑潑的教化,令佛法從此與生活不可分割。日後禪門所謂的「運水擔柴皆是道」、「平常心是道」、「日日是好日」等平實教法,使學者從生活的行住坐臥中,無一不感受到其中之道,真理即在目前,迷悟亦在彈指之間的事,這正與佛陀在世時的教法精神有所相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