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文人韓愈說:「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但如果學的是佛法,傳的是佛陀教化之道,解決的是人生的迷惑,那麼,其份量之重、影響之深,又豈止是一般學問功夫上的授業解惑那麼簡單?它直教你改變對整個人生的看法,乃至影響到對生命走向的抉擇。而我,在過了大半生苦患的生活後,在佛法難聞、名師難求之際,卻恰恰遇到兩位這樣的好老師,他們以佛法點燃了我的心燈,激勵著我繼續面對往後的多舛命途,可說是我不幸生活中的大幸。
記得在我飽受挫折、心靈受損的坎坷日子裡,偶然看到《佛教的精神與特色》及《學佛群疑》這兩本書,引起了我想接觸佛教的念頭,經友人的介紹下,有一天早上,我第一次去到一個佛學社裡聽課。第一節是佛學初級班,一位帶著眼鏡、溫文爾雅的年輕男老師走上講台,這堂課講的是「佛法之要理—因緣觀」,佛法馬上吸引了我,我邊聽邊直覺地感到:我終於找到我要聽、要學的東西了;但那時卻未曾想到,正是這位比我年輕近二十歲的劉老師,後來竟成了我的亦師亦友的莫逆之交,這些年來,在求道的路上,一直伴我同行。第二節是經論班,由一位中年的黃老師為有佛學基礎的同學講《成實論》,我也不管自己是否聽得懂,硬是佔著位置,捨不得離開。果然,內容深奧,名相繁複,我聽得胡里胡塗,似懂非懂;但是黃老師的風範、辯才,以及深入淺出的解說,把艱深枯燥的經論講得精彩動聽,使我這剛踏入門的新生聽得聚精會神,未敢稍懈。就從這一天開始,我就一直跟隨著這兩位老師研習、踐行佛法,慢慢地人生觀逐漸改變了,心胸逐漸開放了,精神也越來越充實自在。
黃老師個子瘦長,清秀的臉龐、慈和的眼神,舉手投足,都讓人感到慈悲、智慧、安祥和自在。當他以安穏從容的步伐踏上講台,面帶微笑,眼光向聽眾一掃射,大家便立即安靜專注下來。黃老師佛學深厚,說法善巧,在詳細講解時,認真中有時語帶幽默,讓人聽來生動有趣;說理中不忘結合現實例子,用佛法去掃除我們在思想上、生活上的錯誤和煩惱。也許他是學歷史出身的,每當新開講一部經論,他總是先用幾堂課的時間為同學介紹該經典出現的時代背景、歷史地位、主要內容和意義,以及對後世的影響…,讓我們對佛教思想發展的脈絡有個較為清晰的認識。而重點教導我們的,則是印順導師所提示的佛學路向—由阿含之緣起,接般若之畢竟空,到龍樹之中道。因而講課時,經常引用阿含經、般若經和中論的名句,其中尤重視雜阿含的二六二、三三五等經,說是體現了緣起性空中道之教。如「世人顛倒,依於二邊,若有若無;世人取諸境界,心便計著。…如實正觀世間集者,則不生世間無見;如實正觀世間滅,則不生世間有見。…如來離於! 二邊,說於中道…。」以及《維摩經》裡的「色即是空,非色滅空,色性本空。」等等經典金句,在他不斷的提點、發問下,連我這個記憶力不好的學生,都會背誦一些了。更重要的是,他強調中觀思想一定要在生活中實踐、運用,以理入事,以事證理。正因為黃老師不是單從學術的角度來講佛學,而是將佛學與學佛緊密結合,所以,我們每上完一課,都感覺到煩惱減輕了,心中一陣清涼;而在平時,也逐漸訓練自己,以中觀來看待事物,盡量破除相對觀念的邊見和偏執。從他那裡,我學到佛陀之教,對我的生命起了極大影響,所以在他移民送別會上,我改寫了一首歌詞,唱出我的心聲:「聽你宏揚中觀思想,令我徬徨中有了方向。言教身教好像陽光,培育著我們成長。燃起智慧的燈光,衝破黑暗和迷妄,掃除煩惱業障,心中充滿清涼…」。事實如此,我們俱生以來,思想概念上都習慣以有無、好壞、美醜…等兩兩相對的觀念來看問題,從中計較執著,如果我們能看到一切人和事都只不過是一堆堆因緣在時空際會裡聚、滅所出現的現象,無實性可言,又有甚麼可執著的呢?為什麼我們的心總被它牽動得那麼煩燥不安呢?
黃老師是一間佛教學校的校長,工作已夠繁重,但對弘法事業不遺餘力,週日講經說法,三十餘年,從未間斷。對於有心要學佛法的人,無論多繁忙,都一定盡量抽時間來教授,因此,以前每周連在學校上課的中午休息時間,都安排了一次和學校老師講《成佛之道》;一次為培訓一位有志弘法者而專門在校長室講《阿含經》和《大乘廣五蘊論》,我有幸跟著旁聽,自許為他的「入室」弟子。他諄諄善誘,誨人不倦的精神處處顯現:一位同學送給我一份以前黃老師為他們講授印度佛教史的講義,一百八十多頁紙,全是他一個字、一個字親筆書寫出來的,我看著那涓秀的字體,想到他的辛勤付出,不覺潸然起敬。在我們各自移民美加前,我請教他以後應修學那些書,過幾天,他就寫了一張單子給我,上面列出三十多本書,每本書名後面還寫上幾句內容簡介。如今,這些書有十之八、九已擺在我的書架上,但慚愧的是我認真看的不及二、三。近年來我們因分處兩地直接接觸的機會少了,但是受教請益沒有中斷,一碰到有不理解的問題或不明白的地方,一通電話,一份傳真,便立即得到他耐心、詳盡的回應。
正是這樣一位身教、言教的傳薪人,每當他弘法時,總是座無虛席,全埸爆滿,使許多聽者獲益匪淺。資深比丘尼慧瑩法師對其贊賞備至,每以維摩喻之。而對我而言,更是受用良多,影響深遠了。為了能與別人分享他對佛陀之教的弘傳,我整理了他的講話錄音,去年底終於在台灣出版了《中觀要義淺說》這本書,我在「後記」裡寫著,這算是我報佛恩、報師恩的一點心意吧!
如果說黃老師多從佛理上給予我啓示的話,那麼,劉老師給我的勉勵和影響則更為多樣、全面。在黃老師去了多倫多後,教務主要落在劉老師身上。劉老師讀中學時便喜歡到大嶼山親近一位從台灣來的出家師父(已往生),後來跟有名的羅時憲教授學習唯識,跟著進能仁書院哲學研究所專攻佛學,並到緬甸習禪修,據一些同修說,他一坐就是六個鐘頭。而當他聽到明慧法師的遺教(錄音帶)後,對般若、中觀有了進一步的深刻體會。般若精神重遣相蕩執,因而他給我最突出的影響和教誨就是「破執」,他認為一切的言教都是為了破執而施設;叫我不要預設立塲,要學會接受不完美,接受事物的本然。當我情緒低落,有所抱怨時,他發來Email說:「其實你什麼都不缺少,亦不曾缺乏。因為你有所期待,於是感覺缺少了,唯有你放開『期求』,方能明白到自身根本從來沒有缺少過。…情緒上落自當平常,誰人沒有試過?有低潮的時間便有高漲的時候,今日春來,明朝花謝,人生自古便如此。…對生命的熬愛不是掛在口邊的! ,就算是悲歡離合,也是生命的一部份,是組成生命多姿多采的元素。…自古有說,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其實生命便是如此,有生便必然有老病死憂悲惱苦。誰能避免?何用避免?要『避』便是有『我』了。…苦又如何?樂又如何?…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放下執見,立地成佛!放下情執,立地成佛!」。看後使我如獲醍醐灌頂,當下一陣清醒。所以,儘管他年齡僅比我兒子畧長,但是在我心目中他始終是我的恩師。
從黃老師移民後,我和劉老師的接觸己遠不止於在課堂上了,彼此有空時,就會相約聚會,開始只是向他請教佛法,後來,無論思想情緒上的困擾、生活上的具體問題,事無大小,我都向他傾訴、請教,儼然成了我私人的全科專職顧問和老師。而他永遠是那麼平和、耐心,為我解答佛法上的疑難、教我如何思維和講課、給我預備書籍資料、教我打坐禪修,乃至教我運動、電腦…等等。每當我牽掛兒子的困境而憂慮、為兒子對我的疏離而感傷,或有什麼怨憤不平時,他都能以睿智的語言、平和的口吻,一針見血的提醒我。他的聰慧敏銳、勤快精進、愛心耐力…,成為我學習的好榜樣。來美後,我們仍互通電傳,看到好的書,他多買一份給我;他講課寫的講義,會為我留一份;當我回港時,和另一位同修,三人一起去晨運,往山上走走、逛誑書店、喝喝茶,邊談論思想,交換心得,彼此促膝談心,無話不談…,這已成為我最享受的節目。他們對我的了解和關懷,彌補了親人的不足。
有云:人生能得一知己則死而無憾。我今既得知己良師,影響致深,受益复多,夫复何憾?要怪的是自己,不知珍惜此大好因緣,懶慵懈怠的壞習難除,在滾滾紅塵中起起落落,踉蹌跌撞,躑躅不前。抬頭望著書桌上方掛著黃老師寫給我受持的一幅字,裡面寫著「為生死,為眾生,為佛法,以誠摯篤實之心行以赴之,庶菩薩道可行而佛道可成也」的囑咐,內心不覺汗顏不已;然而,也油然生起一絲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