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和樂,是相對的兩個名詞,它在人們的態受上,似乎沒有一定的標準,同是一事,甲以為苦的,乙未必不以為樂,例如甲吃榴槤香甜可口,以為樂;乙嗅之即噁心嘔吐,以為苦,是情況和感受不同罷了。這不過是對某些特別的事物,各人的感受有別而已。但是人生有許多重要的經驗和大事,却是人人都有相同的感受的。例如佛教所說的生、老、病死、求不得,愛別離(親愛的人生離死別)、怨憎會(和討厭的人聚會一起)、五陰熾盛等八種痛苦,都是人人以為苦的。
苦是人生現象中普遍而真實的,但是這種人生的真實苦況,倒並不是人人能夠明顯地察覺得到的,因為人們有天生的自欺傾向,挖心思遮掩醜惡的一面,故意不看不聽痛苦的事物,或以美好的名詞和事物代替,例如人死了,弔喪的人一定用升天,去西方,仙遊等等美好的形容詞,形容美好的一面。
佛教對人生的苦,提供了極有系統及非常詳細的觀察方法,激發厭離及向道的宗教情緒。佛教對人類的痛苦,大約分為三類:第一是「苦苦」,就是身心所感受的種種不適及苦痛。第二是「壞苦」,就是凡事物都是無常的會壞滅的,畢竟屬於痛苦的。第三是「行苦」,就是凡屬被業力所驅使的身心(五蘊)一切法本身就是一種苦。
苦苦,是指那些具體的種種身心苦痛經驗,比較容易理解。壞苦,是對世間有壞滅的事物的一種價值判斷以及否定態度。行苦,是屬於一種較高層的不快感受。它比較細微,只有悟道後的聖人才能感覺到。
關於苦苦的八苦,是常識性的,人人都能體會得到。但對於佛教常說的「人生一切畢竟是苦」的基本道理,就必須在這裏說明一番,不然就不能看出佛教為甚麼持這種態度。那是因為:第一,享樂正是說明痛苦的另一面。某些人正在享樂的時候,正意味着其他的人因此而感到痛苦。例如戰爭勝利大會,無不是興高采烈,享受勝利的樂,殊不知有勝利的一方也有失敗的一方。失敗的一方,正受到失敗的痛苦。以吃飯來說,一頓豐富的晚餐,吃的人自然得到享受的快樂,但廚房中的廚師,却受着火烤煙薰的痛苦。如果是肉食大餐,更在不知有多少生靈被剝皮抽筋,開膛破肚,凄慘哀號的情形下造成的了。所以,享樂往往是建築在別人的痛苦上的。第二,快樂與憂患常相連接。快樂的境遇常和憂慮相連接,因為人們怕失掉它,例如一對在熱戀中的男女,固然享受到柔情蜜意的快樂,同時也註定了生離死別的痛苦。一個成功的人比平凡的人常有更多的煩惱,因為他們覺得失去的東西太多了。第三,極度的短暫的快樂,往往導致長期的痛苦。一個人如果透支他尚未掙得的報酬,享用他過份的快樂,往往導致不可避免的痛苦。例如放縱性慾,飽食無常,揮霍過度,以至酗酒吸毒,輕諾寡信等,雖得一時之快,但終會嘗到最後的苦果,後果的痛苦,實千百倍於片刻的歡悅。就連那些人生高尚的樂趣如友情及藝術等,當曲終人散或景物全非後,也一樣有悲涼凄楚的苦感。這都是因為世間的事物是無常、變異、生滅的,所以是苦。
由於佛教着重在說苦、說無常,遂被認為佛教是絕對悲觀的。其實這是一種極大的錯誤,佛教把宇宙的真像無情地大暴露,把人生的苦痛有系統地揭露出來,還要叫我們反覆觀察,銘記在心,不加絲毫躲避或掩飾。這是超世俗的宗教直觀態度,並不是有意教我們悲觀,是教我們認識苦相以後,不要再自欺欺人地追求虛妄不實的欲樂,而應斷捨虛假的,追求解脫的自在樂。所以佛教是如實地去觀察世界和人生,是一種實觀的態度。佛教徒觀察到無常空苦的真諦,所以能順應自然,不為苦痛所憂惱,也不去追求虛妄的欲樂。更進一步,把苦看成修道期間不可缺少的「逆增上緣」。所以一個真正的佛教徒,因為識透了苦的真諦,永遠不為苦所惱亂。正視一切現實,從現實中體驗法理,享受法樂。大乘行願的佛教徒,把實觀所得的智慧和實觀所得的「無緣大慈」、「同體大悲」心合在一起,建立出世間和入世雙重圓滿的教法。
(註:原文刊於果通法師的《普明文存》內,現得普明佛學會答允登載於此,以饗讀者。謹此致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