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韓愈(768-824)乃唐代古文運動之先軀者,更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他處於中唐之世,其時儒家思想僵化没落,而佛道二教的思想及活動卻十分盛行。因此,他一方面為了要繼承孔孟之旨,重建儒門道統,反對南北朝以來的豔麗駢文,倡導恢復三代兩漢的質樸文體,並領導古文運動;另一方面,他極力排拒佛道兩教對中華文化的影響,甚至採取激烈言辭,大聲疾呼,以圖成效。
佛教自東漢末年傳入中國,經過了六百年的消化吸收,磨合融會,到唐朝已經成為了中國文化的一部份。最初,中國人視佛教為祈福卻病、延壽長生的道術,隨著大量經典傳譯及研究,其精深哲理與複雜架構,業已吸引了知識份子的注意及參與,發揮了安身立命、調治民心的作用。乃至隋唐統一了長期混亂的局面,國家得到安定發展,佛教發展亦遍及上至皇室公卿、下至普及平民,逐漸到了信仰泛濫的地步。
在唐憲宗元和十四年(819),三十年一開的鳳翔法門寺護國真身塔內的一節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被憲宗恭請送往京城以迎福納祥,成為當時長安王公士民的宗教盛事。在宮中供奉三天後,佛骨被轉往長安各大寺院,供信眾瞻禮膜拜。因此群眾奔走相告,其狂熱情緒被推至高峰,甚至有廢業破產、供養財物,更有信徒燃頂灼臂,以求供奉,引致京師秩序一片混亂。當時任刑部侍郎的韓愈乃上呈《論佛骨表》直言切諫,極力排斥佛教,憲宗看後大怒,下令把韓愈處以極刑,後得宰相裴度及一眾官員全力相救,才倖免一死,被貶為潮州刺史。這次事件亦成為了唐代佛教史上的一件大事。
對於韓愈的排斥佛教之說,主要是集中在他的《原道》及《論佛骨表》兩篇文章中。我們試看看他的說法,然後略加論述及反思。
韓愈闢佛之言論
韓愈在《原道》一文中,主要是倡議建立其儒門之孔孟道統。文中排斥佛老之言甚烈,其中他批評佛道之士時,便指出:
「古之為民者四,今之為民者六:古之教者處其一,今之教者處其三。農之家一,而食粟之家六;工之家一,而用器之家六;賈之家一,而資焉之家六。奈之何民不窮且盜也。」
韓愈認為古代民眾祇有士、農、工、商賈四階層,到唐代民眾卻加上了僧尼、道士變為六家;古代負責教育者祇一家,當代負責教育者卻有三家;務農一眾,而吃糧者六眾;工人一眾,而用器皿的六眾;商賈一家,而服務則為六家。如此負荷,怎能不使民眾因窮困而去偷盜呢!
《原道篇》中第二點就是指出佛教乃棄倫常之夷狄之法也。文曰:
「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淨寂滅者。……今也舉夷狄之法,而加之先王之教之上,幾何其不胥而夷也。」
韓愈認為佛教主張拋棄君臣、父子關係,亦禁止相合生養之道,而去追求所謂的清淨寂滅。……現時把國外夷狄之佛法,放在先王政教之上,我們豈不全部淪為夷狄了?
在《論佛骨表》中,韓愈更進一步發表其激烈言詞的排佛主張。現摘其要點如下:首先,他認為歷代帝王於佛教未傳入中時皆在位年長且壽高,但自佛法流入後,各代帝王皆在位短而國祚不長。事佛漸虔敬,年代尤短促。其中梁武帝更三次捨身施佛,但最終卻餓死臺城。由此觀之,佛不足事亦可知矣。
其次,韓愈指出百姓愚冥,容易被迷惑,見到天子一心敬信佛道,便會爭相跟從,以至「焚頂燒指,百十為群,解依散錢,自朝至暮,轉相仿效。惟恐後時,老少奔波,棄其業次。若不即加禁遏,更歷諸寺,必有斷臂臠身以為供養者,傷風敗俗,傳笑四方,非細事也。」
其後,韓愈更指出佛本夷狄之人,與中國言語不通,衣服殊製,口不言先王之法言,身不穿先王之法服,不知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就算佛陀本人來到中國,也不過是按國賓之禮而接待之,況其身死日久,枯朽之骨,乃不祥穢物,因此不宜進宮。最後,韓愈更直言要求把佛骨投之水火,使永絕其根本,斷其疑惑。
綜觀韓愈二文各點,其闢佛之說可約為下列數點:
(1) 歷代帝皇皆因事佛而亂亡相繼,國運祚命不長;
(2) 佛法乃夷狄外族之法,非古聖人之道;
(3) 佛教捨家修行,廢棄道德倫常的規律;
(4) 佛教徒坐食者多,不事生產,使民窮困,使國不安;
(5) 佛教徒虔信過度,自我傷殘頭目手足,以為供養,傷風敗俗,傳笑四方。
闢佛說之討論
從上述可見,韓愈大多以佛教傳入中原所引致的社會現象及倫常制度的破壞來進行排斥。第一點為歷代帝皇皆因事佛而致在位不長,國祚不張。這個實有點強詞奪理,並不能成為排斥佛教之理由,因朝代國運之長短,牽涉內外原因甚多,不能以奉佛為全部原因也。第二點則為因佛是夷狄之法而非古聖人之道,故應棄之,這亦未免缺乏客觀精神,非探求普遍理性之態度。第三點韓愈指出佛教倡捨家修行,廢棄倫常。這從儒學傳統立場來看,佛教僧尼出家修道,確是棄捨世俗,偏重出世的事業,但大乘佛教亦常強調在家出家無別,提倡菩薩廣行六度萬行之說,佛教徒亦有四眾之分,出家與否祇是個人取向不同而已。
第四點韓愈指出佛教徒坐食日多,不事生產,使民窮困。此點確實指出時弊,從唐代歷史可以看到,隋唐之間佛教盛行,出家者眾,人民投附寺院者可免徭役賦稅,因此佛徒日多,大量逃避社會責任,形成社會經濟之不平衡,從當時的資料可見,國家稅收來源已大不如前,而不事生產的人口比例過高,隱隱然令社會不安,亦成為國家沉重負擔,使民生問題更見嚴重。
最後一點的批評,則是韓愈指出佛教徒往往焚頂燒指,斷臂臠身以作供養,因而傷風敗俗,傳笑四方。佛教原本的燃指供養等行為,本意是學佛弟子對自己身體不作過份貪戀,並增強其向道毅力及決心。但末流所及,人多爭相以殘己之程度來作炫耀於他人,以至自毀身心,離開了佛門原先宗旨,喪失了學佛的真正精神所在,不亦悲乎!韓公這個批評未嘗不是沒有道理的。
闢佛說之反思
雖然韓愈呈上憲宗的諫迎佛骨表事件,在他被貶潮州之後而謝幕,沒有影響佛教當時的傳播,但細研韓愈闢佛之論點,實反映出佛教文化傳入中國後,對中國傳統儒學之影響,已到了搖動其根基的地步。由於佛道二家崇尚山林修道,追求出世事業,對社會及家庭責任疏離,這對傳統以農立國、勤奮務實、強調倫常關係的漢民族生活帶來極大的衝擊。另一方面,歷代寺院道觀的修築建造,多為官家所為,其精巧絕倫,耗費鉅大,直接影響國家經濟。而皇公大臣的沉醉事佛,祈福求壽,政務日疏,更令作為人臣的韓愈憂心忡忡。
因此,韓愈反對佛道的言論,雖然大多只是從現象上外緣觀察,而沒有觸及到佛教核心教義及其精神,但為了直接進諫於憲宗皇帝,反對其對佛骨作盲目膜拜之舉,於是選擇以淺白而激烈的闢佛言論來挑起君王的反思。他甚至提出了應該把佛骨投諸水火,把僧侶強令還俗,把佛典焚毀,把寺廟改作民居。這樣激烈而非理性的言辭,令他差點兒送命,但亦表達出他對國家未來的擔憂,亦期望帝王把佛道對國家經濟民生的影響減至最低限度。
韓愈雖然進諌不成,但所作出的言辭舉措,世所囑目,影響朝庭對佛教的態度,甚為深遠。在二十餘年後,終於在會昌年間,唐武宗乃對佛教進行一次徹底的整頓行動,將佛教在中國的發展予以毀滅性的打擊,令佛教各派元氣大傷。另一方面,韓愈對於儒學的重整,由弟子們繼承,並擷取佛學精華,融攝於儒學之中,後來開出了宋明理學,令儒門重振在中國傳統文化的地位,韓愈可算是一位承先啟後的關鍵人物。
結語
綜觀韓愈的言論,他是站在孔孟儒家道統的立場來指責佛道二教,其道理失諸客觀中肯,內容亦多浮泛,缺乏客觀分析的精神,但他針對著當時社會所產生由佛道泛濫所帶來的流弊,倒是述之甚詳,有其見地。佛教界當時如果能對此予以反省自覺改善,則後來武宗滅佛之舉,或會減輕。不過,在宋明之後的佛教僧團亦積極投入社會,以濟世利民、救苦扶危之大乘菩薩行為己任,令佛教真正融入民間社會之中,成為中華文化主要部份之一。
反觀現時中國佛教,在經歷了數十年壓抑之後,出現了高速復興的現象。佛像建造越來越高、寺院範圍越蓋越廣,其耗費之奢華、宣傳之浮誇,令人瞠目結舌。近年佛牙、佛指、佛頂舍利相繼出土,每次出國展示,定必吸引上百萬信徒膜拜,其護持規模之盛大,信眾投入之程度,較諸唐代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此,重讀韓愈闢佛之言說,也覺得他的說法未必全無價值,自有其一定的警誡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