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暖人間雙周刊封面人物訪問)
黃家樹居士講佛學三十多年,學生提起他,都豎起大拇指。
上月初,「溫暖人間」舉辦了一場佛學講座,邀請黃居士主講「人間的佛陀‧世間的覺悟」,全場滿座,大家都聽得如痴如醉。講座結束後,他的「粉絲」團團圍著他發問,遲遲不肯離去。
這篇專訪,不但讓我們進一步認識黃居士,更向我們提供了學佛修行的明確方向。
黃家樹居士學佛因緣,來得偶然。
大概 1960-1961年,當時社會上學佛風氣並不普遍,學佛好像是「怪物」,二十歲剛出頭的黃家樹,偶然翻閱星島日報,無意中瀏覽到一段廣告「三輪佛學社佛學星期班招生」,不知怎的報了名。
如此開始了佛學初階的學習,第二年學習印度佛教史,其後修讀佛經選要班。那幾年學習佛法的步驟和經驗,主導了黃居士日後教導佛法的形式和方向。
學佛除了必須認識歷史,也要知道方向
「事隔四十年,我仍然覺得這個方法很值得採用。先學初階,甚麼都知道一點,對佛教有個初步印象。進修班也不先學經論,而是認識印度歷史,了解釋迦佛所處身的背景,為甚麼會誕生佛教?原來是要矯正印度人的許多弊端。」
「其實許多佛教徒還以為佛教在印度備受尊敬,一教通行,無堅不摧,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或者誤以為釋迦牟尼是全能的,其實他只是人,要在特定條件的限制下來弘法,在階級森嚴的國度推行平等觀,非常之反傳統,可想而知他多麼辛苦﹗其實佛教在印度只能苦心經營,到了佛陀入滅後千多年,佛教更慢慢衰落,不成氣候,反而本土神教大行其道。如果不認識歷史,不了解真正的事實,學佛就很容易偏差。」
黃居士指出,學佛除了必須認識歷史之外,也要知道學佛的方向,「許多人學了很多年佛,東聽西聽,聽了很多,但是組織不到,受用不到,因為缺乏宗旨、方向和次序,甚至越聽越糊塗。這很可惜!」
黃居士的佛學啟蒙老師是羅時憲居士。「羅公的學術性令我印象深刻,他完全沒有信仰的迷信色彩,在初階班上,他很正宗地教導佛教的基本概念,然後在歷史上打底,展示佛法的來龍去脈,然後才開始講佛經選要,這包含我們要知道的學佛範圍,例如境、行、果或者教、理、行、果;他從歷代不同的經典中選出相關的理論,加以說明。所以我在這兩三年中,根據這個法次法向來學經典,有次序指引,也知道有甚麼文獻在支持。這種學習方法比較紮實,很自然的建立了我對佛法的信任。」
「傳薪多借重,從此挹清芬」
從學佛到弘法,也是一段很偶然的因緣。1968年,黃家樹應邀到「明珠佛學社」社友進修班教英文,因而認識了該社的創辦人明慧法師。「他是一位很特別的出家人,見解獨特,他認為當時許多道場呈現不健康現象,只顧簽香油、做功德、安靈位等生利事業,續佛慧命的事業反成次要,所以他創辦明珠佛學社,打算開設佛學班,弘揚正法。」
兩人一見如故,相識未到兩個月,法師向黃居士送上一幅裝裱好的詩句,上書︰「海內尋知己,天涯才識君,傳薪多借重,從此挹清芬」,直把黃居士嚇了一跳,法師太言重了﹗他又哪想到詩句內有玄機?
往後四年間,兩人經常晤談。黃居士回憶說︰「我雖然學佛幾年,但所知有限,法師與我談法,磨洗了許多糟粕。因為我過去所學的,還是脫離不了中國佛教的範圍,但是法師打破了中國傳統佛教的框框,把我引向原始佛教和中觀般若思想,指出了學佛正道和學佛所面對的問題,對我的撞擊性很大。」回想三十多年前的佛學風氣,沒有人學原始佛教、阿含經、中觀般若。
1972年,明慧法師終於落實開辦佛學初階班,更準備了佛學稿本,邀請黃家樹與他共擔教席。萬萬想不到,佛學初階班才上了八課,明慧法師講畢「四大皆空」,下課後入醫院動手術,此去竟成永別﹗佛學班的擔子,就重重的落在黃家樹居士的肩膀,由他繼承和發展「明珠佛學社」以後二十多年的弘法事業。回想那一幅題詩,是否玄機已露?
黃居士雖然與明慧法師非常投契,但對於法師那較為獨特的、當時非主流的佛學見解,卻未能肯定,這期間,他接觸到印順導師的書,頓然出現觸電感覺﹗
「導師所講的,同明慧法師一樣,我感到很大喜悅!」
印順導師與明慧法師分隔在台港兩地,互不相識,想不到大家的見解都類同,黃居士說︰「閱讀了導師的著作後,更加堅定了我對佛法的信仰,那就是立本於原始佛教,以中期大乘佛教、中觀般若作修行標準。其實原始佛教是所有宗派的基本,即使是密宗上師也推崇阿含經,認為非常重要。至於中觀、唯識、真常各有千秋,就看各人的根器,我是比較傾向中觀,因為因緣所依,自己也有興趣。」
1979年,黃居士往台灣拜會並皈依了印順長老。
「不忍聖教衰,不忍眾生苦」
兩年前才以百歲高齡圓寂的印順導師,畢生推動人間佛教,對黃家樹居士影響至深。
「印順導師提出人間佛教,為甚麼?因為當時的佛教重死不重生,多為臨終、死亡及死後鋪排,變成『死人』佛教,反而不注重生前。如果生前有修行,又怎會墮落到鬼道去?」
「印順導師在他的著作中說過,原始佛教是很有理性的,清淨的,對解脫煩惱的過程有充足的指導,但是他眼見的寺廟風氣和人的作風,只知崇拜,卻不認識佛法思想,這情況令佛教沒有生命力。」可以想像,印順導師這番見解,在當時的佛教界引起極大的爭議。
「原始佛教經典《增一阿含經》(卷二十六)有云︰「諸佛世尊皆出人間,非由天而得也。」印度人對於生天非常嚮往和重視,源自印度的佛教也把天的觀念納入六道之中,中國佛教繼承了印度的遺風,希望生天,去極樂世界,但這不應該是我們努力的所在,因為一切佛都在人間成佛,人間才是佛陀弘化的對象,並非天道鬼道。」
人間佛教解脫人間煩惱
很多人認為,人間佛教就等於布施做善事等福利事業,黃居士說︰「慈善福利事業只是人間佛教的部分環節,並非最重要的內容。人間佛教最重要是思想上澄清學習的趣向,那就是以人為對象,對治人間的煩惱,希望人人覺悟,這是超越福利事業的人間佛教。」
布施是善行,不過布施背後的出發點,卻能帶往截然不同的方向。「一般行善布施沒有思想性,缺乏清淨慈悲的精神。如果布施只為了積福,便擺脫不了人的慾望,甚至做布施是為了炫耀、比較,這樣的布施只會帶來煩惱。」
黃居士進一步解釋說︰「人間佛教是解脫人間煩惱的,人間佛教的布施必須有正確觀念,要明白自己的執著、世間的無常,要認識因緣法,要慈悲,要放下。社會上不乏各色各樣的慈善福利事業,比如建醫院、老人院,許多宗教團體和慈善團體都積極參與,這與佛教團體所做的有沒有分別?就要看當中有沒有建立正確思想。」
「清淨的布施源自慈悲精神,看見別人的不幸,就會無條件幫忙,不是希望自己得到甚麼。這才是菩薩行境界。佛教講因緣所生法,施與受的財物都會流失,但是如果我們得到正確的思想的引導,以慈悲心作布施,細水長流,受益更大,生生世世行菩薩道,就能夠徹底解脫,讓更多人得到自在,人人乘願再來,人間就是淨土,用不著到西方極樂世界。所以說,單純做慈善福利,沒有正法,就失去了佛法這麼好的內涵,不能稱為人間佛教。」
行為的改變才能感動人
黃家樹居士從1972年開始在明珠佛學社教佛學,近年更應邀到香港大學佛學研究中心執教,眼見佛學發展蓬勃,各行各業的知識分子、專業人士都對佛教產生濃厚興趣,修讀佛學學位、文憑課程,他感到非常鼓舞。與此同時,他也語重心長提出忠告。
「當我們在知識上、學問上學佛的時候,我們的行為上是否也同步有所改善?例如企業家學了佛,能不能把佛法的正法思想發揮在企業運作上,做人處事是否都能呈現佛法的優良型態?如果可以,就能夠產生正面的影響力量,用行為來宣傳佛法。」
黃居士開始教授佛學的那一年,事業上也剛好從老師升任為校長,銜頭變了,弘法更有說服力。
「世間人都被銜頭吸引,好像社會地位高些,信心也大些。利用這個方便來弘法是好事,但也要珍惜這方便,因為如果處理不好,就容易產生驕傲我慢,成為負資產。很自然的,聽眾會對這個銜頭有所仰慕和期望,如果你表現驕慢,就會抵銷了所有的景仰,所以說,銜頭也可以是危機。」
「不少人視佛教為學問,寫佛書,講佛學,但並非佛教徒,他們與修持沒有關係。但如果皈依了,就要行持佛理,謙卑無我。假若皈依後習氣依然,目中無人,那麼,寫多少書,講多少佛學都沒有用,因為佛法沒有在我們的心中生長,沒有根,行為上沒有佛法的證明。佛法信仰帶出行為,只有行為的改變才能感動人,佛法才是有生命的東西,才是可以改善生命的偉大真理。」
這番話出自謙謙君子的黃居士口中,特別鏗鏘有力,直敲心弦。
信佛,先不要影響家庭
很強調把佛法應用在生活的黃居士,對於有些信徒「硬銷」佛法而產生反效果,提出了他的看法。
「信佛,先不要影響家庭,一切要慢慢來。如果學佛後,脾氣改善了,不會動不動拿仔女出氣,仔女覺得家庭氣氛溫暖多了,母親很關心自己,父親沒有那麼執著,願意聽聽仔女的意見,如此,仔女自然對佛教有好感,也樂於聽聽佛法,接受戒殺護生的道理。」
反過來說,因為自己信佛持素,硬要全家人跟隨,弄得家庭關係緊張,大家對佛教反而反感。
「問題在於以自己為主角,因為自己學佛,守戒,全家就不能再吃葷,家人不反對才奇怪。佛法經過你的行為表現,變成很討厭的規矩,這是傳法還是毀法?佛法應該是方便別人,不是方便自己。」
如果學佛後更執著,你肯定學錯了!
教授佛學超過三十年的黃居士,對於初學佛者,或者有志學佛者,有什麼建議?「首先要不斷學習佛教道理,明白正確的方向,修行才不會偏離正路,讀經教很重要,即使修念佛淨土法門也好,也應該學習經教。要參加正式佛教團體的佛學班,這是最可靠,可以在最短時間掌握最多資料,因為這些資料都經過老師的組織設計,省卻自己摸索。千萬不要跳來跳去,這裡聽一課,那裡聽一課,沒有系統先後,很難得到受用,甚至會錯意,瞎子摸象,以後很難洗掉先入為主的錯誤觀念。所以不要懶,先學半年九個月的初階,此後繼續參加進修班,就有基本認識,可以多讀點書,然後修讀專修理,對每個佛教宗派也有個頭緒,再選擇自己傾向的宗派深入認,學佛路程就是這樣。」
除了研讀佛法,禪定修行也很重要,「禪定製造了一個環境,可以將佛法琢磨、體會。禪定是為了開啟智慧,不是為了什麼神通和境界,那是很危險的,容易走火入魔,變成修邪定。所有佛教宗派都主張禪定,各有各的特定方法。修得定境就能清明,心定於一境,琢磨教義的力量就大得多,決斷也快得多,想不通的問題也豁然開朗。建議每天必須找時間來禪坐。」
「真正學佛,離不開戒定慧這條路,時時反省,有沒有違背正法?持戒才會行為清淨,帶來解脫。學佛是為了解脫,得到自在,如果學佛後,無論有錢與否,周身欠妥,諸多掛慮,不得自在,那就不是佛法了。」
黃家樹居士很強調佛教徒要懂得正法,如此才不會世間的執著未除,又多生了對佛教的執著。
「初學者千萬不要學錯。佛法很自在的,如果學了佛後更執著,令身邊的人怕了你,你肯定學錯了!」
小介:
黃家樹居士,1940年生於香港,1962年畢業於香港葛量洪教育院,72年畢業於珠海研究所。黃居士多年來在香港從事教育工作,歷任佛教學校校長 20年,1972年開始弘揚佛法,1979年皈依印順導師,曾任明珠佛學社副社長,1994年秋退休後移居加拿大多倫多,繼續於香港、紐約、多倫多等地弘法,著重弘揚中觀思想。其著作有:《般若波羅蜜多心經釋義》、《雜阿含經導讀》、《淨土在哪裡》、《中觀要義淺說》、《人間佛教的省思》、《此時此地此人的人間佛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