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引言
魏晉時代,中國思想史上出現兩大彗星:王弼與僧肇。前者開創玄學清談先河,使成為魏晉思想的主流;後者《肇論》一出,震鑠古今,一掃般若玄學化之風,將正確般若中觀思想,發揚於中土,成為「中國佛學」的先行者。
本文先略說魏晉時代般若與玄學的交涉,介紹僧肇生平及其思想背景,並談及《物不遷論》中「旋嵐偃嶽」等四句含意與片斷感想。
(二) 魏晉時代般若與玄學交涉
魏正始年間(公元240年前後),何晏與王弼將以前清談主題「才性問題」——判斷人的才能與性格——轉向三玄(周易、老子、莊子三書)談玄說理,先後形成王弼「貴無」、裴頠「崇有」、(向)郭主「獨化(自然)」等不同派別,故此玄學為魏晉時代主流。
東漢末年,支婁迦讖譯出《道行般若經》,西晉竺法護譯出《光讚經》及無羅叉譯出《放光般若經》。由於早期翻譯般若經時,在文字與思想上困難,用文字表達義理,含意不清,如《道行般若經》卷二云:
「行般若波羅蜜者,不壞色無常視,不壞痛癢、思想、生死,識無常視,何以故?本無故。」
同經卷三云:
「般若波羅蜜無所有,於人於中有所求,謂有所有,是即為大非。何以故?人生所生,般若波羅蜜與人皆自然。」
兩晉名僧為了傳播般若思想,於是「雅乃與康法朗等以經中事數,擬配外書,為生解之例,謂之格義。」運用老莊思想來說明般若思想的格義方法,而清談名士亦引用般若思想來豐富三玄理論。名士與名僧交往,形成玄談佛理共入一爐,演變成為後來的「六家七宗」,對般若思想不同詮譯的派別,此為「玄學化佛學」時期。
(三) 僧肇生平及其思想背景
僧肇(公元384-414)長安人,家境貧困,以抄寫經書糊口,故此廣泛地接觸中國傳統文化,打下了深厚的根基。當時玄學盛行,他喜讀「老、莊」,但當閱畢《道德經》後,深感「美則美矣,然期棲神冥累之方,猶未盡善」,後讀古維摩經,「歡喜頂受,披尋玩味」。僧肇覺得老莊玄理深幽微妙,但對解決人生煩惱方法,未得究竟,初次接觸般若思想,細心研習,不單心裡喜悅,而且「始知所歸」,皈依佛門,從此努力鑽研佛典,「學善方等,兼通三藏」。後來知道鳩摩羅什法師在涼州,便前往當地,跟隨羅什學習,對般若中觀學,所悟更多。故此可說,僧肇集中國傳統文化及印度龍樹中觀學精髓於一身。
(四) 僧肇四論的由來
後秦姚興於弘始三年(公元401年),迎請鳩摩羅什法師入關,於翌年在長安的逍遙園及西明閣,建立大規模譯場,雲集當時所有精英,在羅什法師領導下,所譯佛典,涵蓋經、律、論三藏,有系統傳播般若系的大乘經典和龍樹、提婆的中觀學論著。羅什弟子號稱三千,而關內四聖(僧肇、僧叡、道生、道融)於中國佛教史上,各有其地位。
僧叡對當時佛學發展,作一評論,在《毗摩羅詰堤經義疏》序云:
「自慧風東扇,法言流詠以來,雖曰講肆,格義迂而乖本,六家偏而不即。」
他指出格義方法使般若學玄學化,附會牽強,造成理解上眾說紛云,在所難免。這反映出格義方法流弊,引致六家說法,均未能正確把握般若思想。
僧肇以「去聖久遠,文義舛雜,先舊所解,時有乖謬」,因此當羅什法師翻譯了《大品般若》後,他把自己心得,寫下了《般若無知論》。羅什看後,衷心稱讚曰「吾解不謝子,辭當相挹」,意謂我與你對般若思想見解相同,可是我的文筆卻比不上你。時廬山隱士劉遺民閱後,稱讚說「不意方袍,復有平叔」,而廬山慧遠看後,更「撫几嘆曰:未嘗有也」。因此乃有「秦人解空第一」美譽。隨後僧肇寫下《不真空論》、《物不遷論》及《涅槃無名論》,時人將此四篇合稱「僧肇四論」,簡稱《肇論》。
(五) 僧肇的動靜觀與四句之意
僧肇四論中,若論文章隽永,長短適中,易於朗誦,莫如《物不遷論》。在論中那四句:「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看起來與世間所見相違。
僧肇察覺到,一般人心裡認為,世間萬事萬物變動不居,所以是無常,故此「聞無常,則取其流動」,既然人們心裡視無常是真實,故面對「生死交謝,寒暑选遷」,自然認為「有物流動」。僧肇卻不認同,指出「釋動以求靜」或以「釋靜以求動」皆不可能了知動靜,而是「求靜於諸動,故雖動而常靜。不釋動以求靜,故雖靜而不離動。」他破除常人認為非動即靜,非靜即動,動靜互不相容,完全是兩件事的看法。他提出「動靜未始異」,在這裡,揭示動靜是不二,以常人對動靜看法,設立一個問題:「昔物不至今」,看看有何結論。
常人以今望過去,認為昔物在昔日時空裡,因為變化而終於消失,因此昔物不來今,但既然昔物在過去有流動遷移,故此認為「動而非靜」。僧肇的著眼點,則以昔望今,昔物不至今,故昔物只停留在昔日時段裡,並沒有延展下去,所以昔物不去,既然不去,故此「靜而非動」。
看起來,以「昔物不至今」的同樣依據,卻得二個截然相反的結論:「動而非靜」與「靜而非動」。僧肇進一步推論說:
(甲) 責向物於今
___ 於今未嘗有
∴ 故知物不來
(乙) 求向物於向
於向未嘗無
___ (於今未嘗有)
∴ 故知物不去
綜合「知物不來」、「知物不去」,加上「覆而求今,今亦不往」三種情況下,那麼唯一情形,就是「昔物自在昔,不從昔以至今。」同時「今物自在今,不從今以至昔」。再簡化便是「物不相往來」,即是說「物不遷」。這時僧肇寫下了千古名句:
「旋嵐偃嶽而常靜,江河競注而不流,野馬飄鼓而不動,日月歷天而不周。」
對這四句究竟表達是甚麼?我們且看《大般若經》云:「佛告善現:『於意云何?如然燈時為初焰能燋炷,為後焰能燋炷?』善現答言:『如我意解,非初焰能燋炷,亦不離初焰,非後焰能燋炷,亦不離後焰。』佛告善現:『於意云何?炷為燋不?』善現答言:『世間現見其炷實燋。』」如是這樣,前後焰無常而相續,燈便燃點起來。明白了經意,就可了解「旋嵐偃嶽而常靜」這幾句的意思。可以說,非前風勁吹山嶽,亦不離前風;非後風勁吹山嶽,亦不離後風。前後風無常而相續,世間便見旋嵐偃嶽現象,但前後風不相往來,前風非後風,故偃嶽而常靜。其餘三句,亦可作如是解釋。這四句透過描寫自然界現象而說明動靜一如的道理。明代憨山大師,將他身歷其境,記載在《肇論略注》中云:
「予少讀此論,竊以前四不遷義,懷疑有年……重刻此論校讀至此,恍然有悟,欣躍無極,因起坐禮佛,則身無起倒,揭簾出視,忽風吹庭樹,落葉飛空,則見葉葉不動,信乎旋嵐偃嶽而常靜也。及登廁去溺,則不見流相。歎曰:誠哉,江河競注而不流也。」
由此可知,從無常而相續來說,動靜實在是不可分離,動中有靜,靜中有動。這四句要我們明白動靜不二。而從般若中觀來看,事物非動非靜,動靜皆無實自性,動靜皆空。明白動靜皆空,即能通動靜不二,反之亦然,兩者無異無分別。
(六) 餘話
有學者們評論僧肇的《物不遷論》的意見,一者認為著僧肇的觀點,必然導至只承認絕對的靜;二者認為僧肇否定運動,動即是不動,動是假象,不動是真理。依我看來,前者誤認僧肇的觀點等同古希臘學者芝諾的「飛箭不動」的論證,後者認為若不動是真理,則與世間所見相違。其實兩者皆在形而上學上打轉,未能表達「物不遷」的主旨。
也許有人望文生義,以為「物不遷義」是證成「物不遷」,否則何以此論名「物不遷論」?慧達說得清楚:「今不言遷,而言不遷者,立教本意,祇為中根執無常者說,故云『中人未分於存亡』」,以不動破動,並未建立「物不遷」,因為中根之人觀無常而取流動相,因此僧肇說「物不遷」,以不遷破遷,使執無常者覺悟,悟後那有「遷」與「不遷」之理!故此《物不遷論》是為破執而說。
元代文才的《肇論新疏》中云:「經說無常,不必說物遷去,但是防凡夫之人著常之想;經說常住,未必說不遷,但解二乘計無常爾。此之二說,本皆破倒,倒情既遣,萬物非遷非不遷也。」可說深得《物不遷論》主旨。
僧肇以其深厚中國傳統文化(儒、道),正確地把握般若中觀要旨,以優美文字,魏晉文風,寫出四論,不但糾正佛學玄學化,從而終止玄學佛教的發展,開創中國化的佛教般若思想體系,對後來整個中國佛學的發展,起了巨大的影響,如隋唐時代大乘八宗中,三論宗、天台宗以及禪宗影響較大。三論宗創始人吉藏大師尊稱僧肇為「玄宗之始」,奉為三論宗的始祖。
僧肇雖英年早逝,但他在中國佛教史、哲學史及思想史上均佔有崇高地位,不愧是曠世英才。
參考資料
1. 〈僧肇與《肇論》簡介〉 黃家樹講 偉頤摘錄 《佛光法苑》第136期
2. 《大正藏》 第7冊、第15冊、第38冊、第45冊。
3. 《續藏經》 第一輯第4冊。
4. 《僧肇》 李潤生著 東大出版社 1989年
5. 《僧肇評傳》 許抗生著 南京大學出版 1998年
6. 〈僧肇評傳〉 方立天著 中國佛教研究(上冊) 新文豐出版 1993年